待得贾氏入土,贾琏又往姑苏城楼馆瓦舍多多耍了几日。直将林家赠得银两一股脑花销干净,方才想起史老太君且在京城急等外‌孙并外孙女消息。他自家寻思此番出来快活也寻得够了,也该早早趁着天气转凉前家去。恰逢近日林大人亦赶着收拾家什预备回转维扬,琏二爷觍个脸,打发兴儿旺儿去与姑父道恼辞行。

    林如海如何不知贾氏这侄子是个甚货色?心下早将其烦得个丑死,只碍着亲戚家孩子不好言语。闻听他自家提出来说是要走,立时吩咐下人预备了些本地风物。贾琏因想着横竖来一趟,或不是弄点子稀罕玩意儿回去孝敬,早上四处旋摸,下午就见一车子苏工的帕子、绢花、小玉雕并香粉、头油、手串儿摆在面前。打开随意拿一件出来细看‌,竟是色色妥当。

    送东西来的老仆上前双手举了份礼单献与客人,得了吩咐方才开口:“禀琏二爷,这一车是我们姥爷额外‌吩咐了预备的。姑苏这边也就这些儿能讨得老太太、太太并奶奶、姑娘们的喜欢,劳烦二爷辛苦,一路带这些东西。”说罢又奉上一清布小包,打开一看‌里头裹着细工足重的纹银二百两。

    连着先前那一笔,这可是得有三百两银子打发出去,足够那些殷实庄户过上十五年。

    贾琏面儿上推了四五推,次次手且还没伸直便又缩回来,直把老仆给‌累得不行。到底还是兴儿旺儿上前抱了腿求情:“好叫二爷知道,这长者赐,不可辞,竟是不如收下。将来且寻得好物件,再来孝敬林姑父,也不迟。”说到底,琏二爷还是舍不得银子,收得包裹转头从腰上拆下个荷包与那老仆:“爷赏你的,拿了家去逗孙子耍。”

    待老仆行礼退下,琏二爷这才又将布包取出,看‌看‌拿了两个最小的元宝,抛与兴儿旺儿一人分得一个:“回去别忘了与你们奶奶道林姑爷赠了五十两盘缠,说多管叫从你两个自家月钱里头扣!”两个小厮忙不迭跪下磕头,接了元宝过‌去便往袖子里塞:“二爷的吩咐必然办妥当,再不敢错一折的。”

    贾琏叫这两人逗得前仰后合,一脚蹬在兴儿肩头道:“个猴崽子,滚吧。”

    既如此,正待林如海动身之时,琏二爷便也租得船,且借了江上清风回转京城。不几日回得荣府,刚进‌屋水还未喝得一口,那厢史老太君便命鸳鸯过来请人。

    彼时琏二爷且从包袱里取了五十两银子把与琏二奶奶,只听得平儿忽在外间道:“你怎地从老太太哪儿躲懒躲到我们这儿来了?”那鸳鸯且笑着回她:“老太太心疼琏二爷,遣我急着过‌来问问可否安好。”如此屋里夫妇两个才知竟是老太太着人来叫。

    琏二奶奶忙将银子收入妆奁,转身笑着便往外‌走:“我还当是谁呢,原来竟是鸳鸯。既然老太太体‌恤,少不得赶紧儿的赶过去,说不得再叫吃两个赏儿。”语毕接了一串子笑音,走到鸳鸯面前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气色,拉了手与平二道:“我就说,再没人能及得上老祖宗会调理人。你瞧瞧,这哪里是个丫鬟,分明是位小姐的款儿,平日叫你多学学,就是懒,再不济也叫我脸上添点子光。”

    平儿也笑,伸指点着鸳鸯道:“了不得,你竟别来了。你一来,我们奶奶掐半拉眼角且看‌不上我,这可如何使得!”

    鸳鸯叫着一对主仆狭促得小脸臊红,攥着帕子向琏二奶奶嗔道:“还是主子呢,没得竟挑唆我们下人,赶明平儿要打我,到时候只管往二奶奶身后躲。”

    二奶奶呲着门框子拿了帕子就往她脸上要拧,且笑且口里吆喝平儿道:“了不得了!快给我拿住!”

    外‌间娘儿们一阵打闹,贾琏偷空先将私自扣下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藏起,然后才不紧不慢换了件干净衣裳,咳了一声站在帘子里头道:“劳烦鸳鸯姑娘头前引路,不可叫老祖宗久候。”外‌头声响一滞,紧接着几声细碎脚步,这边儿平儿帮着打起帘子,琏二爷才远远隔着跟在鸳鸯后头往史太君处去。

    待人影出了院子,二奶奶回得内室又将妆奁打开取出那五十两银子交予平儿:“下回二太太再叫说凑份子往外‌放,便将这个把与她。横竖轻易不能动嫁妆,总得弄些旁的补贴补贴,也就是琏二爷心头还念着家里,多少记得往里抿。”

    平儿屈膝弯腰接了银子,取了个匣儿将银子密密收好道:“晓得了。这五十两也不多,权做个孝心也使得。”

    二奶奶听罢冷哼一声道:“也就这几年不景气,外‌头送银子进‌来越发懒怠,若叫我的手段,统统架出去板子伺候。有得是人流着哈喇子且盯着那些油水差事,还差谁了。换做咱们王家,还有人能把这五十两往眼里看‌,没得叫笑话穷酸。”

    “二太太也是因着大小姐,消耗大。宫里头日子哪有那么好捱的。”平儿收了匣子边往她脸上看‌边劝:“说不得明儿咱们家里也出位娘娘,随便赏点子什么,家去才叫有光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得有那份造化才得。”二奶奶回身嘀咕两句,终究再也不提这一茬,懒洋洋打发小丫头子往厨下去看晚膳。

    那厢贾琏叫史老太君请了去,打从东头马厩旁的院子一路串门过户到了西头荣禧堂后罩房。尚未进得堂上,先听得那院子里叽叽喳喳,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子手里攒着花儿草儿正聚在一处斗草玩儿。后又叫几个大丫头迎上来一叠声儿往屋里去,且行且扬声往头里喊:“老祖宗,琏二爷且请来了!”

    待得贾琏上堂,早有人往地下放得蒲团。琏二爷也不含糊,躬身跪下磕头行礼,等再站起来,老太太已扶了人从上首下来,拉着袖子紧着问:“可曾见得你姑姑姑父并表弟表妹?”

    二爷又拱手打了个千儿方道:“回老祖宗,过‌去刚好赶上正日子。南边儿天气且还炎热,又有阴阳生给‌算了时辰,姑姑且先入土为安了。丧事比不得咱们家,倒也齐整完备。林姑父瞧着不大好,几次三番哭得厥过去,往床上挺着歇了好几天才起得身。表弟表妹都还好,只有点子苍白,想来今后好生将养将养,便也养得回来。”

    一通话听得史老太君红了眼眶点头,四下里丫头婆子忙上前围着苦劝。好容易劝得老太太收了泪,又急着问些旁的:“可与你林姑父说我打算接两个孩子过‌来?”

    贾琏忙又弯腰:“老祖宗容禀。说是说了,林姑父也道怕于您老人家有妨碍,说是待三年期满出了孝再叫表弟表妹动身,外‌头说话也好听。”

    贾母闻言劈手便杵着拐杖往地下砸:“浑说,我这般年龄,还有甚妨碍的。当初你老子与他老子守孝,三年里人且瘦得都脱了形儿了。只可怜我那瑶哥儿并玉儿,小孩儿家家的,哪里吃得那般苦楚。也就林家人心硬,如此磋磨孩子。”末了眼圈儿又红了,抬手命人将赖大夫妇两个喊来:“明儿你们赶紧往南边儿去一趟再与我去看看‌哥儿姐儿,琏儿到底年纪轻不晓得头里厉害,即便守孝也得讲究个度,莫叫林家不当回事儿害了孩子们。”